第七章 流火迷离 第三节 别辞难矣 聚散何堪第(2/2)页
秦昭王三十身承决断失误之罪自裁谢国,实际决断国事的丞相魏冄却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郁闷无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闻之,许多农户便买来黄牛杀了祭天,祈祷秦王早日康复。秦王病愈,百姓又买牛宰杀以塞祷。王宫护军将郎中阎遏、公孙述到函谷关军务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阳晋见时当头便是兴冲冲一句:“我王德过尧舜旷古明君”秦昭王陡闻如此颂词惊讶莫名,顿时沉下脸问:“两位所言所谓也”两人便绘声绘色地将百姓为秦王买牛祈祷塞祷的见闻说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赞颂:“尧舜为君,未闻百姓为之祈祷也。今我王卧病百姓祈祷,病愈百姓塞祷,王得民之爱心过于尧舜”秦昭王阴沉着脸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诏各郡县彻查里社,核实祈祷者并里正、邻长姓名报来”诏书下,郡县邻里莫不以为将获厚赏,当即逐一登录星夜上报。三日后,一道诏书飞赴郡县:凡买牛祈祷塞祷之民户,各罚铜甲两幅所在邻里之里正邻长各罚上好铁甲两幅后有非法祈祷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举国皆惊,报信的两位郎中更是羞愧难言后来,秦昭王章台避暑时心绪颇好,随行护卫的阎遏便问秦王:“百姓为我王祈祷塞祷,王不奖掖反予惩罚,末将委实不明。”秦昭王顿时敛去了笑容:“身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祷塞祷,固爱我也然秦法无此律条,若本王以仁爱心许之,相沿成习,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法度何在国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何如去仁爱罚祈祷,而归于大治”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书:请开王室五处山泽园林,准许饥荒者进入王室五苑,采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我秦法铁则,有功而赏,有罪而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弃五苑而治应侯莫做此想也。”后来,秦昭王开官仓“赏救”有功之民,硬是不发无功庶民一丝一缕,秦人莫不为之悚然动容
这便是秦昭王,铁心行法敢与天地民心一争,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芈氏、穰侯魏冄、武安君白起、应侯范雎,哪一个不是亘古罕见的强势人物君强臣强,政见多有磨擦而秦国却始终没有内乱。薛公以为此中根本因由,便在秦昭王对权、法、术三者炉火纯青的融合尤其是罢黜魏冄、赐死白起、软解范雎三件事,件件在他国都可能酿成巨大灾祸,尤其是白起之死几乎是一场惊涛骇浪,偏偏在秦国却安然无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总是依法行权,步步有法度为据,敢于扫灭任何违法强势。白起三违王命,大敌当前却因秦昭王一次错断而执拗到底拒不率军应敌,若是寻常君王,可能便是无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却断然下诏,处死了秦国长城一般的天下战神,又许厚葬广祭以安民心。此中胆识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国国势大跌强臣大才凋零,秦昭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当此之时,这位老王潜心蛰伏以静制动,但求政事依法度运转,而不求重振雄风,竟能在十多年间使秦国风波不生,何尝不是天下奇闻开春以来,诛杀华月夫人,太庙勒石护法,凡此等等,一则老秦王政风秉性使然,一则也是后继平庸的无奈之举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国事可为也”薛公归总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吕不韦大是惊叹,一躬之下见毛公眯缝着老眼一脸神秘,便转身一拱手,“敢问毛公,入秦何以应对”
“嘿嘿,老夫没那番细发絮叨。”毛公霍然站起点着竹杖,“你只记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学。便保你无事”
“事学”吕不韦始而迷惑既而释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学也是一途。”
“错也罢官事学,要老夫饶舌”
“毛公以为不韦非事学之才”
“嘿嘿,日后自家揣摩去了。”毛公摇晃着硕大的白头,显然不愿多说。
“好我记得便是。”吕不韦回头笑道,“薛公方才说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却是据何论断占星术么”
“人过七十,老病不久。”薛公只淡淡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老哥哥能说给你么”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的成语,吕不韦与薛公倒是大笑起来。看看月到中天,吕不韦慨然道:“我车带来三桶老酒,不若搬来饮了,醉别河西”毛公当即喊一声好跳了起来:“半日饮茶,鸟淡鸟淡我来搬酒”“老兄弟少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见毛公沮丧地站住,便起身点着竹杖笑了,“吕公莫非要改明日行期”吕不韦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误了行期”薛公摇头道:“好酒老夫也带了,只一坛。要得痛饮,我等便回仓谷溪。”吕不韦未及答话毛公便嚷嚷起来:“好啊好啊只我蠢,竟听话没带酒来一桶便一桶强如鸟淡茶我去拿也”连跑带颠打开薛公车厢又是一阵嚷嚷,“分明一坛如何说一桶,糊涂糊涂”抱起一只陶坛便颠了回来。
薛公已经摆开了三只大碗,毛公撕开坛口罩布拔开坛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便滴酒皆无,不禁苦笑不得:“哟哟哟我说你甘醪薛如何这般促狭,只会做小碗买卖么活活馋杀人也”薛公哈哈大笑:“买卖不赔便好,大小碗何干来一人一碗”
“真想与两位老哥哥重回仓谷溪也”吕不韦笑了。
薛公举起了酒碗:“今日一饮,醉别河西”
毛公举起了酒碗:“此酒金贵,老兄弟趁心趁意”
吕不韦举起了酒碗:“好醉别河西咸阳再饮”
叮当一声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气饮干。毛公嘿嘿一笑便点着竹杖摇出了茅亭,仰天对月长叹:“醉别河西矣东望仓谷他年他乡兮,魂兮归来”薛公笑道:“一碗便醉,三桶还有行期么”吕不韦释然点头:“薛公说得是。走,回去睡他两个时辰。”
明月西沉,车声辚辚,三人竟是谁也不再说话。回到离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车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便径自回自己帐篷去了。吕不韦一路思忖今日夜谈,一拱手便也回了帐篷。
次日寅末,一轮红日初上山巅,茫茫山塬在遥相呼应的牛角号中苏醒了。吕不韦帐前早已经车马齐备,想到两公年长昨夜晚歇,直到卯时三刻蒙武前来会马,吕不韦才吩咐西门老总事去请薛公毛公。片刻之间,西门老总事匆匆赶回,绕过蒙武走到吕不韦身边低声道:“禀报东公:事有蹊跷,两公不在帐中,案上有一书简”说着便从大袖中拿出了一只铜管。吕不韦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启开铜管抽出羊皮纸,不禁愣怔了
吕公台鉴:老朽两人不能随公南去,至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义高才,快慰平生也老朽魏人,不当入秦,非为卑秦,实为念魏矣故国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赵之士欲谋重振魏风,成败在天,但尽人事耳酒后不忍辞,未与公酣畅痛饮,惟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顿首。
啪的一鞭,吕不韦快马飞出了营区。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阳光鼓荡着幽幽峡谷巍巍吊桥,辽阔无垠的河东苍茫茫与天相接,是伞盖轺车还是胡杨白云悠悠飘进了深邃的碧蓝,恍然化作两张扑朔迷离的笑脸,又骤然消失在明净澄澈的黄色山塬
吕不韦痴痴伫立着,一任河风拍面热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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