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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决泾水 第七节 泾水入田 郑国渠震动天下第(1/2)页
堪堪夏种,泾川瓠口举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两岸青山,一条白石大沟从峡谷穿过。东西山塬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瓠口幕府前的云车将台下,嬴政君臣们人人都在可着嗓子说话,尽管谁也听不见谁,依旧是乐呵呵地高声诉说着。将近午时,水司马来报: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门、渡槽、跌水、过水、干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毕,无一差错;干渠两岸的迎水民众井然有序,只待放水。嬴政得报,向李斯挥手高喊了一句。李斯立即会意,转身利落地走上将台,一劈令旗,将台前云车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摆,漫山遍野的鼓乐喧哗便渐渐平息。

    秦王嬴政率领着全体大臣,整齐地在将台后站成了一个方阵。

    “吉时已到,秦王击鼓告天”李斯洪亮嘶哑的声音回荡开来。

    年青的秦王走上将台,走到鼓架前,接过幕府司马递过的一双长长鼓槌,拱手向天,奋然高声道:“秦王嬴政祷告上天:引泾入洛,开渠灌田,秦国庶民生计之根本。天公旱秦,逼我秦人与天争路,以血肉之躯奋力死战,方引得泾水东下。秦人不负上天,上天宁负秦国乎愿上苍护佑秦国,保我泾水滔滔,长流不断,关中沃野,岁岁丰年今泾水渠成,依国人心愿,依天下通例,泾水河渠定名郑国渠”

    嬴政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声震荡峡谷。

    “秦王定名,引泾河渠为郑国渠”李斯正式宣呼了河渠名号。

    “郑国万岁郑国渠万岁”呐喊声浪顿时淹没了峡谷山塬。

    一时平息,李斯声音复起:“河渠令开渠放水”

    宣呼落点,四名军士抬着一张军榻出了幕府,山塬人众立即肃静下来。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验收完毕,回程未及到秦王行营交令,郑国便昏倒在了瓠口峡谷的山道上。待嬴政领着太医赶来,郑国已经被先到一步的李斯与吏员们抬进了河渠署幕府。太医一把脉,说这是目下官吏人人都有的“泾水病”,一色的操劳奔波过甚以致脱力昏迷,河渠令病症之不同,在于诸般操劳引发了风湿老寒腿,悉心静养百日后可保无事。嬴政当即吩咐,老太医从秦王行营搬进河渠署幕府,专门守着郑国诊治。嬴政还重重撂下一句话:“有难处随时报我,便是要龙胆凤肝,也给你摘来没了郑国,本王要你人头”

    郑国卧榻,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个最当紧的人物,虽说不关实务,却有说不出的缺憾。李斯反复思忖,主张秦王亲自号令放水,只要激励人心完满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延放水日期。年青的秦王却断然摇头:“主持成渠放水,是水工最大尊荣,纵是本王也不宜取代。走,与郑国去说。”来到幕府,刚刚服下一大碗汤药的郑国,疲惫得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幽幽目光闪烁着一丝难得的光焰。年青的秦王站在榻前,眼中便是一眶泪水。郑国只愣怔怔看着秦王,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声说:“老令啊,没有你,便没有泾水河渠放水大典,谁也不能取代你到时抬你出去,老令只须摇摇号令,行么”李斯看得很清楚,那一刻,郑国沟壑纵横的黝黑脸膛骤然间老泪纵横,喉头咕的一声便昏了过去。也就是在那一刻,李斯深深感悟了年青秦王“赏功不欺心”的罕见品性,一时也是止不住的热泪盈眶。自后三日,眼看大典在即,李斯每日都要去探视几趟郑国,可每次都见郑国在昏昏大睡。今日,郑国行么

    万千人众的灼热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郑国从军榻上坐了起来,站了起来,撑持着那支探水铁尺,缓慢地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将台走来。司礼的李斯惊愕得不知所措,疾步迎来想扶郑国,又觉不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郑国走上将台,竟是先自一头大汗淋漓。

    此时,中山峰顶的大旗遥遥三摆,表示引水口已经一切就绪。只见伫立在将台上的郑国像一段黝黑的枯树,凝目远望峰顶龙口,缓缓举起了细长的探水铁尺,猛然奋力张臂,砸向了牛皮大鼓。鼓声一响,李斯立即飞步过去,张开两臂揽住了摇摇欲倒的郑国。

    “水过山了”郑国黝黑的脸猛然抽搐了。

    “老令醒来水头来了”李斯摇着郑国,说不清是哭是笑。

    此际遥闻中山峰顶一阵号角一阵轰鸣,隆隆沉雷从天而降,瓠口峡谷激荡起漫天的白雾黄尘,一股浓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时扑进了每个人的鼻中。两岸万千人众的忘情呐喊伴着龙口喷激飞溅的巨大雪浪,轰轰隆隆地跌入了瓠口,冲向了峡谷。

    郑国猛然醒转,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泾水渠成”

    一句未了,郑国又摇摇欲倒。李斯堪堪扶住,赵高已经飞步抢来,双手一抄便要托起郑国去行营救治。郑国却倏地睁眼:“不老夫还要走水查渠”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直挺挺从赵高臂弯挣脱出来。此时嬴政大步赶来,听李斯一说立即高声下令:“小高子,驷马王车”说罢一蹲身背起郑国大步便走。

    九尺伞盖的青铜驷马王车辚辚驶来堪堪停住,嬴政恰恰大步赶到,不由分说将郑国扶上了宽大的车厢。车中少年内侍扶住郑国坐靠妥帖,嬴政便是高声一句:“老令,你坐在车上听水。但有纰漏,只敲伞盖铜柱”郑国满脸通红连连摇手:“秦王秦王,大大不妥,老臣能走”嬴政哈哈大笑:“妥妥妥老令纵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车”

    说话间李斯赶到,嬴政匆忙一挥手:“我去赶水头,客卿后边查渠。”

    李斯还没来得及答话,年青的秦王已经风一般去了。

    李斯笑着摇摇头,对王车上的郑国一拱手高声道:“老令哥哥,秦王赶水头去了,你也先走,我带大工们后边查渠。”郑国黑红脸上汪着涔涔汗水,探水铁尺当当敲打着车厢:“好老夫先走,赶不上水头也赶个喜庆”一言落点,驷马王车哗啷启动,山坡赶水人众立即闪开了一条大道。及至王绾带一班青壮吏员疾步赶来,秦王已经没了人影。

    王绾顿时大急,二话不说飞步追赶下去。

    赶水头,是敬水老秦人的又一古老风习。盖秦人老祖伯益部族,是与大禹并肩治水的远古英雄族群,自来对“水头”有着久远的仰慕情结。那时候,秦人部族经年累月在三山五岳间疏导天下乱水。但有新的水道开辟,汪洋大水激荡着流入水道,水头昂首飞扑倒卷巨浪激起尘雾溅起雪白浪花,一条巨龙飞腾呼啸在峡谷水道。两岸秦人欢呼着追逐水头,直是治水者的最大盛典。这种久远的记忆,化成了无数传说掌故,流传在所有的秦人部族中。即或后来游牧躬耕于陇西草原群山,偶尔开得些许短渠,渠成放水之日,老秦人也一定是倾巢而出追逐着水头欢腾不断。立国关中数百年,秦人开渠寥寥无几,数得上的大渠,只有秦穆公时百里奚在关中西部开出的那条百里渠,赶水头的盛大庆典便也渐渐淡出了老秦人的风习。纵然如此,那条百里渠每年春季放水,还是有黑压压人群在渠岸追逐着水头欢呼,不吃不喝一直追到尽头。

    如今,这条铺满秦人鲜血的四百多里的泾水大渠,已经巍巍然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渠。一朝放水,岂能不唤起老秦人久远的记忆与风习除了不得不提前回乡照应渠水入田的一家之长,几乎家家都有人留下赶水头。老秦人期盼着昂昂龙头的飞腾之象,能随着赶水头的家人带来光耀的岁月。大典前一日,所有民工都清理了营盘,打好了包袱,收拾得紧趁利落,预备好今日追赶着水头回乡。

    当中山峰顶巨大的龙口开启,清澈的泾水翻卷着巨浪扑入瓠口峡谷,漫漫人群便开始了由渠首渐次发动的欢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干渠。水头一入干渠,赶水头人群便有了种种乐事,欢笑喧嚷声连绵不断。这郑国渠是漫漫四百多里的长渠,赶水头事实上便成为一种脚力竞技。虽说因不断分水于一些主要支渠,干渠水头的流速并不是太急。然则,终究也得人紧步追随才能追得上。干渠两岸的大多人,都是赶水头赶到自己家乡田园的地界,便回归乡里赶渠水入田的喜庆去了。只有非受益区的义工县的精壮,与家在渠水下游的精壮,才是专心一志的长途赶水者。战国之世人人知兵,都说这是兼程行军,一边追逐着水头欢呼,一边嚷嚷评点着不断变换的领跑者。即或是那些体力不济者,呼呼大喘着坐在新土渠岸上吃喝歇息一番,也看着纷纭流过的人群,拍着大腿可着嗓子嚷嚷得不亦乐乎。

    水头赶到云阳地界,渠岸突然一阵欢呼:“秦王赶水头万岁”

    赶水头又遇君王,吉庆再吉庆,老秦人顿时兴奋了。

    全程亲自赶水头,这是嬴政在会商放水大典时执意坚持的一件事。

    秦王的说法是,亲自赶水头,眼见四百多里干渠不渗不漏,心下才算踏实。对于秦王这个主张,李斯是反对的,大臣们也是反对的。在李斯与大臣们看来,这件事多多少少有几分秦王的少年心性,有几分赶热闹意味。当然,最要紧的理由是堂堂正正的:旬日之前,秦王赶赴频山为轻兵烈士招魂,已经步行了两百多里;这次再一昼夜步行四百多里,事实上是最大强度的兼程行军,若有意外,秦国何安再说,决战泾水两个多月,这个年青的秦王眼看着瘦成了人干,所有寻常合身的袍服都变成了包着“竹竿”晃荡的水桶,谁不心痛有加虽然,几乎人人都变成了人干,但谁都明白,这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年青秦王真要出了事,目下的秦国便注定要乱得不可收拾了。唯其如此,谁能赞成秦王一路疾步四百多里于是上下一口声,都说秦王这次大可不必,要查渠也得乘坐王车,高处看水才清楚。可嬴政却说得斩钉截铁:“连续兼程三五日,是秦军老规矩,老秦精壮谁都撑得住,不用商议客卿只管部署沿渠事务,我只带十名铁鹰剑士、十名年青工匠赶水头,老臣一个不要跟。”

    李斯眼见无法说动秦王,便在夜里单独来到行营。李斯先与王绾说了一阵,而后两人一起来到了秦王的寝室书房。李斯王绾反复陈说了理由,年青的秦王却好长一阵没有说话。便在两人以为秦王已经默认而预备告辞时,年青的秦王却拍案开口:“人要有气国要有气长平大战之后,昭襄王收敛固本,之后两代秦王无所作为,秦人之精气神业已低落数十年。我上泾水,原本便不仅仅是抢渠抢水,更是要鼓荡秦人雄风只要秦人长精神,嬴政纵然两腿跑断,也值”

    那一夜,李斯彻夜未眠。

    次日,总揽河渠的李斯与王绾一番谋划,立即分头部署:先私下说服所有大臣,将秦王赶水纳入大典程式;再从王城禁军中遴选出十多名善奔走的锐士,由王绾带领,专司联络接应;又特意找到形影不离秦王左右的赵高,叮嘱了诸多应急援助之法。可无论如何周密谋划,李斯王绾也没有想到秦王亲自将郑国背上王车这一桩。赵高一离开秦王,李斯王绾心下便不踏实。两人都曾多次见识赵高的过人艺能,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只要这个赵高在秦王身边,秦王便不会发生意外。今日赵高驾车,李斯查渠,追赶秦王的王绾便分外焦灼。

    闻得前方阵阵欢呼,王绾立即吩咐善走锐士飞奔急追。正在此时,却听身后一阵秋风过林般的沙沙声。王绾转头之间,一道黑影正从身边掠过,同时飞来一句尖亮的话音:“长史莫急,小高子追君上去了”

    “赵高王车谁驾”王绾急忙一喊,毕竟,郑国也不能出事。

    “王车驭手有三人,长史放心”黑影没有了,尖亮的声音却飘荡在耳边。

    长吁一声,王绾呼哧呼哧刚刚放缓了脚步,却被身边一群一群欢呼奔跑的光膀子裹进了茫茫人流。原来,两边渠岸的老秦人一听秦王赶水头,精神陡然大振,后行弱者们纷纷一片呼啸呐喊:“丢膊了豁出去赶秦王老龙头了”呐喊之间,人们纷纷脱下专门为大典穿上的簇新长袍顺手一丢,撩开光膀子狂喊着潮水般追了上来。王绾也是老秦人,自然知道老秦人这声“丢膊了豁出去”意味着何等情形。丢膊者,光膀子猛干也。豁出去,拼命也。无论是做工赶活还是战场厮杀,秦人但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立时便是拼命死战之心。今日不是战场,老秦人要丢膊了豁出去,心里话显然便是一句:“秦王做龙头,老秦人死也要紧紧追随”身处狂热人流狂热呐喊,王绾心头大热一身汗水,只觉特意预备的轻便官服也变得累赘。兴起之下,王绾也大喊一声:“丢膊了豁出去”扯掉官服撂在路边,便大步飞奔起来。

    日落时分,嬴政堪堪赶着水头到达高陵县地界,正好是郑国渠一半水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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