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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小重山(五)第(2/2)页
王宽被抓捕入狱后,被屡次审问关于名下田产之事,但并不曾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被苏郁仪揭发检举出来的,因而他对郁仪并没有露出什么怨恨的神色。
    他眼见郁仪身着官服,身后跟着侍候的小太监又端着笔墨,便知道她也是奉命来审问自己的。
    王宽的脸上布满了泥土与脏污,手筋已被挑断,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过去,显然已经残废。
    王宽的声音分外嘶哑:“求苏舍人告诉思远一句实话,何时才能送我上路?”
    他显然已经痛极,每说一个字,齿关都在微微打颤。
    郁仪想到的,却是那日他微微红着脸对她说“听闻松江宛若世外桃源”时安详又清澈的神情。
    几日之间,天地倒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郁仪对狱卒道:“我有话要对犯人讲。”
    狱卒点点头,带着那几名伺候笔墨的小太监向更远处走了几步。
    “你名下诡寄的数百亩田产是板上钉钉的实情。”郁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些田产都和周朔平的资产高度重合。你若不认也无妨,与你一样受周朔平荫蔽的进士一共有三十五人,刑部里有流水般的刑具和铁打的郎官。轮番刑审下去,总会有
    人吐口。你又何必要在这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王宽又沉默了下去,显然他便是用的这一招应对连日的刑讯逼供。
    “还是你畏惧那人背后另有位高权重之人,担心自己一旦招供会为家族惹来杀身之祸?”郁仪说话相对温和,也更循循善诱,“你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向陛下陈情,荫蔽你的家人。”
    见他仍不开口,郁仪脸上的神情便又冷淡三分:“若你仍执迷不悟,陛下就算有心要替你求情,碍于你现下的样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你年少登科,如今又为工部做事,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若你真能告诉我们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我也能许诺不
    深究于你,还能让你回工部做事。可你一直包庇旁人,你就不怕自己的父母亲眷,也受株连之祸吗?”
    这些话显然刑部的郎官也对他说了不知多少遍,王宽久久不语,郁仪叹了口气:“假如你当真殒身于此,你的仕途,还有那你说要躬耕田园的心愿,都要被你带到泉下去了。思远,你何必要做傻事,包庇不该包庇的人呢?”
    “苏舍人。”王宽用很轻的声音开口道,“若这个人,值得我去包庇呢?”
    不知是不是郁仪方才说的那句“躬耕田园”触动到了他,王宽终于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三缄其口。
    他咽下翻涌的血腥气,缓缓说:“我只与你一人说实情。”
    “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也没有任何人用银子来堵我的嘴。”王宽凝睇着郁仪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全部都是自愿的。”
    “这个人在你们眼里或许贻害无穷、或许鱼肉百姓。可他真真切切地帮助了我。”王宽艰难一笑,“我是穷人家出身,年成不好时,险些和父母一道饿死街头。是他赠我钱财,又让我父母追随他经商。若没有他,我早就该被埋在乱葬岗了。
    “或许如今他从我身上得到的、远远多于他给予的,又或者说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只是一场交易。”王宽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可人不能忘恩。”
    “我是真心实意感激他的。”
    “所以,苏舍人。”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你们任何人都不会从我这里,拿到供认他的口供。”
    “别白费力气了。”
    王宽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声音越来越低,喘声也愈发沉重,如同一把破败的风箱。
    又顿了良久,他才继续说:“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
    “苏舍人,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送我快些上路?”
    他眼底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好像苏郁仪的一句话,就能随时判他一死。
    什么是好人,好人的定义是很片面的。
    那什么是坏人,似乎总能给予无数个答案。
    苏郁仪知道王宽说的人是谁,也终于明白了王宽不肯吐口的原因。
    可在那一刻,她的心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因为她纵然理解,也救不了王宽分毫。错便是错,律法从不因为你可悲的命运而网开一面。
    周朔平并不无辜,这一切全是出于他的私心。
    可他的私心又真真切切地曾给过别人一个恩惠。
    让王宽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从律法上看,王宽是个罪人。
    盖棺定论,无可更改。
    可于周朔平而言,王宽却又是个不愿忘恩的好人。
    见郁仪不语,王宽眼底的最后一丝星火熄灭下去。
    “祁门红茶很好喝。”郁仪转过身不去看他,“多谢你赠茶之恩。”
    “不必客气。”王宽轻声道,“若有机会,苏舍人到思远的家乡去,那里的春茶……………更好喝。
    郁仪微微闭了闭眼,一路走到大牢门口。
    刑部的郎官上前一步,小声道:“犯人迟迟不肯认罪,苏舍人你看,陛下那边......”
    “若在平时,有犯人不招供,你们会如何做?”
    郎官迟疑了一下,不敢答话。
    “说!”郁仪凝睇他,“说实话。”
    “若是死囚,直接.....直接杖毙了事。反正只是按个手印的事。”郎官目光躲闪,“可王宽他罪不至死,最多是一个流刑而已。”
    王宽已经残废,他屡屡渴求一死,即便不死在狱中,也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就按你说的办吧。”郁仪轻声道,“我在门外等你一刻钟,一刻钟后,把他按了手印的口供交给我。”
    郎官目光闪烁几次,显然也早有此意,于是立刻进去安排。
    郁仪一个人站在牢狱门口,听不见里面杖的声音,却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
    王宽纵然死也不愿供认周朔平,她此刻的举动已然违背了他的意愿与初衷。
    于是,就在这等待的一刻钟里,郁仪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她入仕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公正还是人情?
    道义还是结果?
    她命人杖毙王宽的举动,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时间心乱如麻。
    一刻钟漫长得像是过完了大半辈子。
    最后,刑部的郎官将沾了血的卷宗递到郁仪的手上,上面对周朔平诡寄之事供认不讳。
    那枚红得凄艳的手印,烫得郁仪双眼一痛。
    她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几乎在掌心压出血痕。
    郁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乾清宫的。
    那时祁瞻徇午睡刚起,正由小太监伺候着穿靴子。
    郁仪走上前,将这份口供交给祁瞻徇,祁瞻徇顾不得衣冠不整,脸上已然露出惊喜之色:“竟如此顺利?”
    他没有问起王宽的死活,只欣喜于这件事比预料得还要顺利。
    “苏卿当真是朕之良臣!”他笑着道。
    只是郁仪却始终垂着头,脸上分明没有丝毫喜色。
    “苏舍人你……………”他打量着郁仪的神情,“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郁仪轻轻摇头:“下官只是昨夜没睡好。”
    祁瞻徇道:“今日也无事,朕许你早些回去休息。你放心,这件事朕定然会好生嘉奖你。''
    “多谢陛下。”郁仪一板一眼地跪下谢恩。
    乾清宫外,金阳璀璨,郁仪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每走一步,王宽的面容就浮现在她的眼前。
    王宽的太平人生是被她摧毁的,甚至他的死,也是由她一手造成。
    郁仪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还能不能配得上清正二字。
    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一脚深一脚浅。
    直至一双手扶住了她的两臂。
    郁仪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起眼睫。
    张濯穿着一身清举飒沓的朱红官服,背对着黄昏的霞光,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
    圆领?丝官服上绣着径三寸的小独科花,花束带上环佩白玉。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他的手是这样的有力,像是能撑起压在她身上那些本不可承受的一切。
    郁仪没有血色的唇微微动了动,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叫了一声“张大人”便哽住了喉咙,再难发出一言。
    张濯的目光深寂,安静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你做得很好。”他如是道。
    “我为你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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