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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云雾散(三)第(2/2)页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的汉话说得不甚好,声音却带着一股独特的动听。
    祁瞻庭放下手中的笔,声音分外涩苦:“阿日娜,本王这一回当真是被逼到绝境处了。”
    他回过身,看向那穿着汉人衣裙,却长了一双琉璃色眼珠儿的年轻女郎:“你是北元的公主,无名无分地委身于我,实在是受苦了。”
    这许多年来屈居下的生活,让詹庭早已练就了一副惹人怜的面具,他握着阿娜的手,真诚又痛苦地说:“我找人秘密送你回北元吧,你大好的人生,不要和我这无用之人荒废在抚州了。”
    假亦真来真亦假。
    阿娜脸上的笑分外动人:“王爷,此刻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愿意联络我的王兄助你一臂之力。”
    祁庭眼底划过一丝了然的暮色:“果真?”
    阿日娜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勾住祁瞻庭的脖子,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果真。”
    她的五官原本就惊为天人,眉目如波,澹澹生光,这轻轻一吻分外惹人想入非非。
    祁瞻庭回抱住她:“我的那日苏,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那日苏在北元语中是太阳的意思。
    阿娜被他拥吻住,一时间难舍难分。
    “瞻庭,”阿日娜深情唤了他的名字,在这拥吻的间隙里,轻声说,“可我是有条件的。”
    祁庭正是意动情深处:“说罢,要我的命都可以。”
    “杀了她。”啊日娜笑语嫣然,“让我做你的正妻,好不好?”
    祁瞻庭霎时间愣了一下,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什么?”
    他吞了吞口水:“她可是我父皇赐给我的王妃,她母家是昆山顾氏,这……………
    “既然对王爷没有助益,留着她又有何用?”阿娜坐在庭的书台上,俯身在他耳畔低语,“阿娜没名没份地跟着王爷,又为王爷诞下了公子,阿娜的兄长也能为王爷谋夺江山,于情于理,我都值得一个王妃之位,即便王爷现在不册我也
    无妨,可我不想整日里看她的脸色了,她死了,我也就自由了,还请王爷成全了阿娜。”
    祁瞻庭看着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北元公主,一时间心情复杂。
    她檀口微启,语气幽幽,却如同一条正在吐信的蛇,用她冰冷的身躯缠绕着他,直至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阿娜是脱火赤的妹妹,在北元人眼中,这样的公主并不值钱,再加上大齐与北元关系一向不融洽,所以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和亲。
    可阿日娜不是寻常的女子,她孤身来到大齐,带着她皇兄的期许与自己的野心,她选中了祁确庭,就像是咬住猎物的狮子,再也不会松口。
    她也笃定了祁詹庭舍不得抛弃她这张底牌。
    窗外的云压得很低,天色泛起一丝昏黄,像是随时都会下起一场骤雪。
    房檐下的冰凌倒垂着,如同一把又一把尖利的武器,不知何时就要血淋淋地刺进人的胸膛。
    *
    转一日清早,纷纷扬扬地飘了一场小雪。
    待到天光大亮时,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积雪。
    骡马的口鼻呼出一阵又一阵的白气,聚集在胡同口的各家马车,都似泡在云雾里一般。
    郁仪去了晋安坊,她记得嘉善说过自己现在住在这里。
    晋安坊是京师中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各式各样的人混在一处,有暗娼也有赌坊,有屡试不第的穷秀才,也有离开紫禁城养老的老太监。
    郁仪头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若说紫禁城是一座辉煌煊赫的名画,那么晋安坊就是这幅画的背面。
    黯淡的、不为人所知的,唯有浓墨重彩的颜色晕染在苍白泛黄的纸页上,构成这里为数不多的一点亮色。
    郁仪看到了嘉善。
    他们租住的房子刚好在一家暗娼的对面。
    暗娼里的女人带着昨晚没卸的脂粉浓妆,正在送一位客出门。
    “明日还来吗?”那女人娇声问。
    “来。”狎客宿醉未醒,捏了一把那美妇的臀,“你这小贱人记得等我。”
    女人啐他:“不正经。”
    而嘉善就在一旁站着,乌黑的眼睛看着那调笑着的一男一女。
    “丫头。”郁仪叫她,随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这个。”
    郁仪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自己郁孤独又荒芜的成长时光。
    那些污秽的、那些作呕的,那些黏?着欲望的东西。
    嘉善轻声道:“那是我父亲。”
    这一句话叫郁仪如遭雷击。
    她感受到嘉善的睫毛在她的掌心轻轻眨动,如同蝴蝶脆弱不堪的翅膀。
    “好孩子,和我去吃点早饭去吧。我见胡同口摆摊子,卖杂豆粥和锅贴饼。”
    嘉善的身子微微发抖,郁仪问:“我给你的外衣呢?”
    “叫我爹当了。”她说,“不然他怎么有钱来……………”
    来狎妓。
    “好了。”郁仪低头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这样以后每天都能吃饱穿暖。”
    嘉善轻轻摇头,郁仪问:“为什不走?”
    “那我就没有亲人了。”她小声说,“我没有娘,也没有爹,那我就是孤儿了。”
    她看着郁仪:“那天那个漂亮的夫人,真的不是我娘吗?”
    “你希望她是吗?”
    嘉善轻轻摇头说:“她过得这么好,我会是她的拖累吧。”
    她长得和孟司记有几分像,皮肤更黑些,眼珠儿也更深邃。
    郁仪摸了摸她的头发,附耳在她身边说:“她看上去活得很好,其实每天都很辛苦。如果别人知道她嫁了你爹这样的人,她就再也不能过好日子了。”
    听了这话,嘉善的眼睛骤然亮了:“她………………她真的是......
    “好孩子,你现在不能和她相认,但是我保证,你们一定有相认的那一天,你愿意听我的吗?”
    嘉善的手指攥着自己的袖口,小脸因为激动泛起了红色:“她......她愿意认我吗?”
    “自然是愿意的,但是在时机成熟前,你只能装作不认识她,也不许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可以吗?”
    嘉善用力点头,她说:“姐姐,为什么我这么想哭啊。”
    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郁仪看着巷子里还在和窑姐儿说醉话的男人,对着嘉善说:“跟我走。”
    嘉善犹豫着回头,郁仪说:“你想认下你娘就要忘了他,能答应我再跟我走,不然我只能把你留在这。”
    她说话虽然温柔,确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嘉善立刻说:“我和你走。”
    于是郁仪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出了晋安坊,路人只会以为她们俩是一对儿姐妹。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嘉善了。”郁仪道,“我会带你去一个能藏身的地方,过几天会让你娘来看你。”
    她从路边租了一辆马车:“去智化寺。”
    在马车里,嘉善一直紧紧握着郁仪的手,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
    “我娘如果认我,她丈夫会答应吗?”十岁的女孩儿已经渐渐懂了事,她小声说,“我不想让她为难,只要能和她说两句话,我已经很开心了。”
    郁仪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母亲没有嫁人,她现在过得还不错,你跟着她也会过得好的。”
    嘉善很轻地嗯了一声,如同一只略带惊惶的小兽般无助。
    “你来京城,你爹是如何说的?”
    “他说要带我找我娘,他还说如果我看到了像我娘的人,一定拉住她,然后喊人。”
    “但那一天,你没有这么做。”
    “我原本想喊的,只是我看那位夫人穿着那么精美的衣服,她过得这么好,不管她是不是我娘,我都希望她能一直活得那么好。”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我家很穷,我爹想找到我娘让她给他银子,可我………………可我不想这样。”
    她的头发很软,说得人心都化了。
    郁仪说:“你听我的,以后一定把过去全忘了,知道吗。”
    “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开到了智化寺外。
    郁仪牵着嘉善的手走进了智化寺。
    这地方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平恩郡主曾多次提起这个地方,她说这里的主持曾是谢首辅的朋友,他人很好,经常不取分文收留无以为生的穷人。她知道这里悄悄供奉着谢云华及家人的牌位,所以捐过几次香火钱,和住持也算是相识。
    郁仪自报家门,说这女孩是她在路上捡来的,听说是进京寻亲的,她会为她寻找家人,恳求住持暂且收留几日。说罢,又捐了一笔香火钱。
    住持果然应允:“只是如今智化寺的东禅房中已住了一名男客,这位小施主便住在西边的禅房里吧。”
    智化寺向来少有人来,郁仪没料到竟然还会有人住在这。
    她看着嘉善:“你先过去收拾一下,我给你做点吃的来。’
    嘉善跟着住持走了,郁仪往另一个方向走,东西禅房的厨房刚好设置在两间禅院的中央。
    经过东禅院的院落外,郁仪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隔着一道墙垣,听得不甚真切。
    唯有一句:“张大人得空会再来看你。”被郁仪听得真切。
    张大人?
    张这个姓在朝中的确不算独一份,可说话的声音却是耳熟的,似乎是在张濯府上听过,只是郁仪此刻也不太能拿得准。
    她与张濯向来保持着一种默契在,既不探寻彼此的公务,也不指摘对方的决断。
    即便这里面真的是张濯的人,郁仪也理应当作不知。
    她走进厨房里,才想起住持适才说过的话,东禅房里住的是一名男客。
    郁仪微微呼出一口气,又对自己一闪而过的释然感到羞愧。
    男人又如何,女人又如何?
    又与她何干。
    厨房里有数个灶眼,其中一个炉灶上烧着药,看样子住在左边禅房里的是个体弱多病的人。
    郁仪随手烧了几道素菜,拿到西禅房里和嘉善一起吃了。
    这一餐饭吃得嘉善食不下咽,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嘉善嘴里有菜,轻轻摇头不说话。
    “你在担心吗?”郁仪又问。
    “我爹,他………………会担心吧。”嘉善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但是我有些担心他。他过去常说,养我花了很多钱,要靠我让他过上好日子。”
    郁仪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轻声说:“你不能指望着靠自己一个人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他都没能救得了自己,你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哪里能帮得了他呢?”
    嘉善定在是在她父亲的言语捆绑间浸泡得久了,这个年岁的女孩儿正是唯父母命是从的时候,让她们反驳父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郁仪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色道:“很多事不见得他能做得比你好。他不过是侥幸多吃了几年盐,占了一个比你年岁更大些的便宜。等你日后到了他的年纪,必然会做一个比他更好的人。有你是他的福气,但有他未必是你的福气,明白吗?”
    这一席话不知道嘉善听进去了几分,郁仪继续说:“如果他对你好,真心实意的爱你,那么你对他有反哺之心是天经地义的事,不仁不孝到了哪里都要被戳脊梁骨。可他若对你不好,连你避寒的棉衣都要当了换钱,那他就不能算是对你
    好。
    嘉善听懂了,默默点头,可看得出她还是有点难过的样子。
    郁仪知道很多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所以也没有深劝:“我还有事,这几日你先自己住在这,我得空还会再来看你,你母亲应该也会来的。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和任何人说你们的关系,知道吗?”
    “好。”嘉善答应了她。
    郁仪又在这里陪嘉善坐了坐,嘉善不认识字,郁仪还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
    时间过了正午,她和嘉善告辞出了门。
    皑皑白雪铺满了整个智化寺,飞檐翘角,碧瓦飞薨,都笼罩在苍茫的白色里。
    东禅房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清隽峭拔,一个温润和煦。
    身量更高些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又举了一把纸伞背对着她立在雪中。
    而另一个更瘦弱些的少年正在同他说话。
    “多谢张大人告知,若我父亲得空时,还请张大人将我这封信转交给他,子息在此谢过。”
    许是听见脚步声,赵子息的声音微微一顿,下意识向郁仪的方向看来。
    而那个独立天地间、擎着纸伞的男人,亦轻轻踅身。
    赵子息,张濯。
    郁仪今日没有带伞,雪花静静落在她的发间。
    张濯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郁仪垂下眼只装作不识,想要快步离去。
    “苏郁仪。”他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
    郁仪脚步停下,却未曾转身。
    张濯不知和赵子息说了什么,他轻声道了句好,径自走回了自己的禅房中。
    郁仪听见皂靴踩雪的吱吱呀呀声自身后传来。
    张濯手中的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终于对我失望了,是吗?”他的声音也和今日的雪一样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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