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2)页
他是马尔伯勒公爵。”
天亮时他感到浑身都散了架。等到敲第二遍弥撒钟时,他才爬下吊床,回到被那只公鸡的啼叫搅得乱哄哄的现实中来。上校头晕目眩,一阵恶心。他走到院子里,在冬日草木的窸窣和阴湿的气味中向厕所走去。在这个锌皮顶的小木屋里,便坑冒出的尿臊味使人憋闷。上校刚揭开盖板,坑底便嗡地腾起一群三角形的大苍蝇。
是一次假警报。上校蹲在未经拋光的踏板上,体验着无法解除内急的懊恼。压迫感变成了消化道里的阵阵隐痛。“毫无疑问,”他嘟囔着,“每年十月都这样。”于是他再次摆出自信而又充满天真期待的神态,直到肚子不那么疼了,这才又回到房里去照看那只公鸡。
“你昨天夜里烧得说胡话了。”妻子说。
她虽说是生了一个星期的病才刚见好,但已经开始收拾房间了。上校使劲回想着。
“不是发烧,”他撒谎道,“是我又梦见那些蜘蛛网什么的了。”
每次发完病,妻子就显得格外精力旺盛,一上午她把整个屋子都翻了个底朝天。除去那架挂钟和那张仙女画,每一件东西都挪了窝。她是那样单薄而又灵活,当她穿着条绒拖鞋和扣得紧紧的黑外套走来走去的时候,轻盈得仿佛能在墙壁间穿行。不过,正午十二点以前,她就恢复平日的体积和重量了。卧床不起时,她简直就是一片虚空。而这会儿,她正在一盆盆西洋蕨和秋海棠间忙碌着,到处都可以看见她的身影。“要是阿古斯丁还活着,我真想唱支歌呢。”她一面说,一面搅动煮在锅里的热带土地出产的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想唱你就唱吧,”上校说,“唱歌能消除烦躁。”
午饭后,老两口正在厨房里喝咖啡,医生来了。他一把推开临街的大门,大声说:
“病人都死光了。”
上校站起身迎了上去。
“一点儿不错,大夫,”说着他走进堂屋,“我早说过,您就像专吃死人肉的兀鹫一样准时。”
妻子走进卧室去为看病作准备,医生和上校留在堂屋。天很热,可医生那件纤尘不染的亚麻外衣却处处透着凉气。女人说她准备好了,这时医生把一个装有三张纸的信封递给上校,临进卧室时他说:“这是昨天报纸上没登的消息。”
上校猜得出这是一份油印的秘密传单,是最近国家大事的概况,关于国内武装抵抗运动的现状。他感到沮丧。看了十年的秘密传单,他始终纳闷为什么这些消息月复一月地愈加耸人听闻。医生回到堂屋时,他已经全看完了。
“这个病人的身体比我还结实,”医生说道,“我要是也得上这么个哮喘病,准能指望活他个一百岁。”
上校阴沉地扫了医生一眼,一言不发地把信封还给他,不料这位却不肯接下。
“传给别人吧。”他压低了声音说。
上校把信封塞进裤兜。妻子从卧室走出来说:“大夫,我要是这两天死了,准把您一块儿拖进地狱里去。”医生没有搭腔,只是龇了龇他那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他把椅子拖到小桌旁,从小提箱里取出几个贴着免费标签的小瓶。女人从医生身旁经过,朝厨房走去。
“您等一会儿,我给您煮咖啡去。”
“不必了,非常感谢。”医生一面说,一面在处方纸上写下了服药的剂量。“我可不想被您毒死。”
她在厨房里大笑起来。医生写罢处方,深信任谁也看不懂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便朗声念了一遍。上校尽力注意听。妻子从厨房里出来时,又在他脸上看到了他昨夜的那种疲惫。
“天快亮的时候他发烧了,”她指着丈夫说,“说了两个来钟头有关内战的胡话。”
上校吃了一惊。
“我没发烧,”他坚持说,又恢复了常态,“而且,要是哪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可不会让自己落到任何人手里。我会自己滚到垃圾箱里去。”
他走进卧室去取报纸。
“多承夸奖了。”医生说。
他们一同向广场走去。空气干燥,炎热的天气使得街上的柏油开始熔化。和医生分手时,上校咬着牙低声问道:
“该付您多少钱,大夫”
“现在还不用,”医生在他背上拍了拍说,“等您那只鸡斗赢了,一总算账吧”
上校去了趟裁缝铺,把那封秘密信件传给了阿古斯丁的伙伴们。自从上校党内的老伙伴们一个个被打死的被打死、被赶走的被赶走,而他自己也变成了除去每星期五等等信外再也无事可做的人之后,这儿就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午后暖洋洋的天气使女人精神焕发。她坐在过道里的秋海棠间,守着那只旧衣箱,又开始表演她那不用新布料就能缝制新衣的绝技。她把袖子改成领子,又用后背的布做成袖口,再用五颜六色的布头拼成完美的方形补丁。院子里,一只蝉唧唧地叫个不停。太阳西坠,但她没有注意到秋海棠上的落日余晖渐渐暗淡。直到天黑时上校回到家里,她才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脖子,活动活动浑身的筋骨,说:“我脑袋都木了。”
“你那脑袋从来都是木的,”上校说,接着发现妻子浑身披挂着花布片,“你活像只啄木鸟。”
“要给你做件衣服,还真得有半个啄木鸟的本事。”她说着展开了一件用三种颜色的布料拼接起来的衬衣,领子和袖口的颜色倒是相同。“等过狂欢节的时候,你把外套一脱就成了。”
六点的钟声打断了妻子的话。“e主派天使告知马利亚。e”她一面大声祈祷,一面收拾衣服走进卧室去。上校则同那些放了学跑来看鸡的孩子们聊天,他猛然想起明天就没有玉米喂鸡了,便走进卧室向妻子要钱。
“咱们恐怕只剩五十生太伏了。”她说。
钱被她包在手帕里,打了个结,藏在床垫底下。这是阿古斯丁那台缝纫机换来的钱。九个月来,他们一生太伏一生太伏地花着这笔钱,养活了自己,也养活着那只公鸡。可现在只剩下两枚二十生太伏的和一枚十生太伏的硬币了。
“去买一磅玉米,”妻子吩咐道,“用找的钱买点咖啡明天喝,再买四盎司干酪。”
“再买只纯金的大象,挂在咱家门口。”上校接过话头说,“光是玉米,一磅就得四十二生太伏呢”
他们沉思了半晌。“鸡只是畜生,可以凑合几天。”妻子先开口说道,可丈夫的脸色使她不得不再考虑。上校坐在床沿,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把钱在手心里掂得叮当乱响。“这事由不得我啊”他终于开了口,“要是依我的性子,今天晚上就把它炖了。一顿吃五十比索,吃伤了也是好的。”他顿了一下,拍死了一只叮在脖子上的蚊子,然后看着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妻子。
“我担心的是那些可怜的小伙子都在攒钱呢”
妻子沉思着,在屋里喷了一圈杀虫剂。上校发觉她神思恍惚,仿佛正把家里的鬼祟召集在一起商量。末了,她把喷雾筒搁在有石印版画的小祭台上,栗色的眼睛直视着上校那同样是栗色的眼睛。
“那就买玉米吧,”她说,“上帝知道我们该怎么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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