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 二第(2/2)页
此,对于满屋挤得水泄不通的各式各样的观众来说,她的举止就不那么激动人心了。奥雷良诺第二狼吞虎咽地连连鼓动着腮帮子,因为求胜心切,他不停地说着脏话,而那位“母象”却以外科医生的技艺切着肉块,吃得不慌不忙,甚至带着某种乐趣。那是个高大而健壮的女人,可是尽管她体格魁梧,却仍然表现出女性的温柔。她的容颜是那么漂亮,她的双手保养得那么细嫩,她的魅力又是那么令人难以招架,以至奥雷良诺第二看到她进来时曾低声咕哝,他宁愿跟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较量一番的。后来,当看到她吃完了一整只牛腿而丝毫没有违反最温文尔雅的规则时,他一本正经地评论道,那头细腻、迷人、又不知满足的长鼻子动物,就某种意义而言真是位理想的女性。这一点他倒并没有搞错。她被誉为“母象”之前曾被称作“鱼鹰”,那是毫无道理的。她并不是碎牛的机器,也不象人们说的,是希腊马戏团中的那种长胡子的女人。她是演唱学会的指挥。她学会吃的艺术是在她成了家里的一位令人尊敬的母亲以后。她是为了寻找一种使她的孩子更好地摄取营养的方法才开始学习吃的艺术的,这就是不靠人为地刺激胃口而靠精神上的绝对安宁来吃饭的方法。她的理论已经在实践中得到了证明,它是建立在这样的原则基础上的:一个人如果内心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圆满解决,他就能不停地吃到精疲力尽为止。因此,她完全是出于道义上的原因而不是体育上的兴趣,才丢下演唱学会和家庭不管,来同一位以无原则大食客的美名誉满全国的男子比赛的。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现,奥雷良诺第二不会因胃口不好而输掉,却会因脾气不好而败北。比赛的头一个晚上即将过去的时候,“母象”还是那么若无其事,而奥雷良诺第二已经因为太多的谈笑而显得疲惫不堪了。他们睡了四个小时。醒来后,各人喝了五十只柑桔的甜汁,八公升咖啡,还吃了三十只生鸡蛋。到比赛的第二个黎明,他们已经一夜未睡。在吃完了两只猪,一大串香蕉和四箱香槟酒以后,“母象”猜想奥雷良诺第二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现了与她相同的方法,不过走的道路却是全然不顾后果和荒唐的。那时他的情况已经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当佩特拉科特把两只烤火鸡端上桌子时,奥雷良诺第二离撑破肚皮只差一步了。
e1原始人相信每个氏族都与某种动物、植物或无生物有着亲属或其它特殊关系,此物多为动物即为该氏族的图腾保护者和象征。e
“如果你不行了,就别再吃吧,”“母象”说,“咱们的比赛是不分胜负。”
这完全是她的心里话、因为她明白自己也是不能再吃一口了,她不想因为造成对手的死亡而心感内疚。但是,奥雷良诺第二却把她的话看作是一次新的挑战,硬是把那只火鸡吞了下去,这显然超越了他那难以置信的能力。他昏过去了,一头扑在盛着残骨余屑的盘子上,嘴里象狗那样地吐着白沫,发出一种垂死挣扎的嘶哑的声音。他感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把他从一座高塔的顶端抛向那无底的深渊。在他最后一刻清醒的闪光里,他知道在没完没了的坠落的尽头,等着他的是死亡。
“快把我送到菲南达那里去。”他勉强地说了一句。
抬他到家里去的朋友们都认为,他已经履行了对他妻子作出的决不死在情妇床上的诺言。当有人去告诉佩特拉科特说奥雷良诺第二已经脱离危险时,她已经把奥雷良诺第二想穿着进棺材去的漆皮靴擦得锃亮,正想找人把这些东西给他送去呢。实际上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恢复了健康,十五天以后他举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聚会,庆贺他死里逃生。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家里,但每天都去看看菲南达,有时还留在家里吃饭,好象命运颠倒了事情的位置,使他变成了情妇的丈夫和妻子的情夫。
这对菲南达来说真是一种宽慰。在她被弃之一旁的百无聊赖之中,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午睡时弹弹古钢琴,再就是看看孩子们的来信。她每隔十五天给孩子们写一封内容详尽的书信,其中没有一句是真话。她对孩子们总是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总是避而不谈家里的伤心事。这个家尽管秋海棠上阳光灿烂,尽管下午两点钟时热得叫人窒息,尽管从大街上频频传来聚会的喧闹声,却还是越来越象她父母的那座殖民者的深宅大院了。菲南达在三个活着的幽灵和一个去世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幽灵之间独自徘徊。那死去的幽灵在她弹古钢琴时还常常赶来坐在厅屋阴暗的角落里,以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则成了一个影子。自从上次为了鼓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策划一场没有前途的战争而上街以来,他一直呆在工作间里,甚至很少到栗树下解手。他除了接待每隔三个星期前来给他理发的师傅以外,什么人也不接待。乌苏拉每天给他送一次饭,送什么他就吃什么。虽然他还象从前那样热心地做着小金鱼,但不再去卖了,因为他得知人们买他的小金鱼并不是把它看作珍品,而是看作一种历史性的遗物。他把雷梅苔丝的玩具娃娃堆在院子里点火烧了。这些娃娃从他结婚那天起就一直是他房间的装饰品。机警的乌苏拉发现她儿子正在做的事情,却未能制止得了。
“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呀”她对他说。
“这不是什么心肠不心肠的问题,”他回答说,“房间里简直要生满蛀虫了。”
阿玛兰塔织着她的裹尸布。菲南达不明白她为什么有时还给梅梅写信,甚至给她寄礼物,而对霍塞阿卡迪奥却不屑一提。当菲南达通过乌苏拉问她原因的时候,阿玛兰塔回答说:“他们都会不明不白地死去的。”这回答在菲南达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始终未能解开的疑团。这位高挑个儿,细长身材,生性高傲和总是穿着好几层泡泡纱衬裙的阿玛兰塔,表现出一种经得起岁月及许多不幸回忆考验的,与众不同的气派,象是额头上印着表示贞洁的圣灰十字。其实,她的圣灰十字是在手上,在那条黑色绷带上。这绷带她睡觉时也不解下,并且总是由她自己洗净熨平的。她的生命就消磨在刺绣裹尸布上了。据说她是白天绣,晚上拆。她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打破孤独,相反,想以这种方式来保持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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