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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西窗烛(二)第(1/2)页
“如今广济库中可以周转的粮食有多少?”祁瞻徇突然开口问道。
    张濯已经喝完了杯中茶,却不将茶盏放下,仍放在手心中把玩。关于广济库的一应数字,他早已熟记于心。
    “稻米为首, 有四千石,黍米一千石、粟米两千三百石、小麦两千五百石、大麦一千二百石、莞豆八百石、余下还有麸子和谷糠各七百石。”张濯转身看向祁瞻徇,“这只是广济库一处,京师中有四个库房,只不过广济库的物资最丰也最多。”
    张濯向来缜密妥帖,不管太后要什么数字,他都能不假思索地报出来,这也是让祁瞻徇由衷佩服的一点。
    “朕记得太傅教《通典》时说常平仓者,仓储谷以为储蓄,贵贱平籴,粜以给民。逢低价时买入粮食,逢灾年时再卖出,广济库中可也是如此?”
    张濯道:“正是。此外各县村中又设了“义仓'',每村聚粮数斗,岁饥则恤之。”
    祁瞻徇嗯了声:“依张尚书看,这一回该从广济库放多少粮呢?”
    若说适才他还有几分轻视之心,到了此刻,张耀的才学令他折服,求知的心便超过了不屑之心。
    “以稻米和小麦为首,调广济库中四中之一为宜。”
    祁瞻徇听罢啊了一声:“只调四分之一,真的够吗?”
    他心里计算着受灾各县的人口数,只觉得根本不够灾民度过难关。
    “旱情尚未缓解,且如今正是收成的年月,因为这场旱情,只怕很多地方都要颗粒无收。若早早就将京师中的粮食都运到了北面,若灾情加重,只怕京中粮商会竞相加价,到时候京师都会不稳,所以即便陛下再体恤民情,四中之一已是足以。”
    “且这些粮食,也不是为了叫灾民顿顿吃饱用的。”
    还有更残酷的话张濯没有说,在场之人却心知肚明。
    这些粮食,不过是最大程度的保障灾民不要饿死而已。
    “挨到明春,南方的春小麦便能运来,到时候灾情便可稍缓。”郁仪从桌上翻出一张地图来给詹徇看,“淮河以南大多种两季稻、三季稻,若能运到北方也能暂解燃眉之急。”
    祁瞻徇看完郁仪的地图,神色稍安:“京中偶有下雨,为何北方各县还在缺水?”
    郁仪说:“因为京师以北有燕山山脉阻隔了水汽,所以往往京师中虽在下雨,而燕山以北烈日炎炎。”
    年轻的皇帝听闻此言,不由问道:“那朕能为百姓做点什么呢?”
    他的眼中满是真诚的求教,全然发自本心。
    “朕想去天地坛的祈年殿求雨,如何?”
    “陛下有心,自是黎民之福。”
    祁瞻徇点头:“朕一会便去着人安排。”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大齐内忧外患不断。今秋有旱情,外有瓦剌部与我们在固原关外对峙,他们的首领脱火赤也才二十几岁,却能征战沙场......”
    祁瞻徇笑道:“朕父皇在世时,每年都要举行秋?,待朕从天地坛祈雨回来,也要在南苑办上一场,但愿大齐也能有和脱火赤一样骁勇的儿郎。”
    脱火赤三个字一出,张濯的头便隐隐作痛。
    前世梦魇近乎掀起惊涛骇浪。
    他下意识看向郁仪,郁仪正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皇帝说话,不曾留意到张濯的目光。
    “苏给事听说过脱火赤吗?”张濯突然问道。
    郁仪被骤然点名,下意识抬眼,只见张濯目光幽寂,似乎能将人吸入一般。
    “听说过。”她道,“他原是北元旧臣,因与鞑坦部反目,率残部逃离,啸聚于固原关外,如今也成了气候。早听闻脱火力能扛鼎,可让小儿止啼,偏爱生食人血,行事残酷乖戾。”
    此刻的苏郁仪尚不曾和脱火赤打过交道,因而她的认知全然来自于民间的口耳相传。
    其实,脱火赤本人并不曾如传闻中那般青面獠牙。
    他人生得高大健硕,须发旺盛。虽然是北元人,却偏好儒道思想,甚至为自己取了一个汉人名字,妻妾中也有汉女的身影。随着他日益兵强马壮,简直成了大齐的心腹之患。
    “今年的这一场旱灾,不仅仅影响了大齐,也影响了瓦剌部。他们原本逐水草而居,如今草场荒芜,牛羊无以为生,依臣之见,瓦剌部与咱们的战事,应该会暂时休止。
    张濯关于前世的记忆已然渐渐模糊,只有他翻看自己重生之初编纂的文字记录,才能勉强想起几分。
    不能忘,不能忘。
    他看着郁仪,在心中一遍遍发问:太平十年的贺兰山下,究竟是不是你将他放走的?
    如果不是,你为何要认下,甘愿一死?
    如果是,能不能让我知道你的苦衷?
    他从来不觉得苏郁仪有错,他只是希望她能留给他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让他苦苦找寻近十年。
    在苏郁仪死后的那些年里,张濯一直试图找到前因后果,不惜数度亲临贺兰山。
    太平十五年,他甚至曾私下里面见过脱火赤。
    那个如山峦一般健壮的北元首领听到苏郁仪三个字,也沉默了下来。
    他告诉张濯:“这个汉人女人有着比金石还坚韧的心。但贺兰山下,大齐的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毫不知情、爱莫能助。”
    “我知道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苏郁仪是我见过的、最难征服的女人。”
    张濯平静道:“为什么要征服她这样的女人?”
    “若她是花,就该让她绽放。若她是山,就该任由她巍峨。征服是毁灭,我想要的却是成全。”
    脱火赤抚掌而笑:“我曾向她承诺,若愿为我王妃,我可以给她瓦剌部第二把交椅,让我的臣民叩拜于她的面前,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心仪之人。纵然今生不能与他结为连理,也早已在心中与他许下三生之诺,纵死不改。
    “张大人,在你心里,她又是什么人呢?你的高徒,还是挚友?”
    张濯听罢,沉默良久。
    他唇边有笑,眼睛却红了。
    “她是我喜欢的人。”
    距离他初见苏郁仪,已经过了整整十三年。
    张濯第一次将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
    他心里是这样痛,痛得鲜血淋漓,痛得声嘶力竭。
    斯人已逝,斯人已逝。
    在这苍茫天地间,他该向谁诉说这份情谊。
    天皇地母,神佛诸天。
    谁来把她还给我?
    脱火赤听后,神色也变得复杂:“你们汉人最在乎名声与清议,你竟然还敢承认。”
    “我承认了又有何用?”
    两行清泪顺着张濯的眼尾落下,他的神色又是如此怆然。
    “我这一生,终究是与她错过了。”
    这画面何其感伤,脱火赤从手边拿来一把马头琴,弹了一首改编的中原小调。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自贺兰山回京之后,张濯大病一场,险些命丧于此。
    他不说话,也不垂泪,终日里吹笛弹琴。
    弹的是《思远人》,吹的是《断肠曲》。
    张濯供奉着她的牌位,只想能等她入梦之日,亲口告诉她:
    “纵然横跨生死,愿你我永结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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