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百尺楼(四)第(2/2)页
出假山很久,永定公主依然在思考赵子息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许多的话落入她的耳中,有一句,她尤其印象深刻。
“走向权力这条路,可比成为谁的妻子痛快多了。”
回到朝阳台上,祁瞻徇和太后都在,见她走来,祁瞻徇轻声道:“映禾,这件事朕也觉得不妥……………”
永定公主看向太后,轻轻跪了下来:“母后,我愿意嫁去北元。”
郁仪在拿到祁瞻给她的玉佩之后没有在宴席上多逗留。
今日的主角是前殿的主子们,像她这样人微言轻的人,留下也不过是喝酒吃菜罢了。
此刻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郁仪出了宫,到了梁王妃姑丈一家下榻的馆驿之中。
有了这块玉佩,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被锦衣卫拦下了。
她在馆驿里待了快三个时辰,直到天黑时分才匆匆离去。
没有人知道她在馆驿中和梁王妃的姑丈说了什么话。
*
若说近日以来,京中最为轰动的一件大事,莫过于宁王班师回京了。
三月初十,宁王身披铁衣自永定门入城。
宁王名叫祁瞻言,下个月才过十八岁的生日。
马蹄扬起尘沙,街肆万人空巷。帅旗迎风招展,雄师铁骑威风凛凛。
宁王摘下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
多年羁旅,他的皮肤带着小麦色的光泽,看上去甚至比梁王还要显得更长。
从容貌上看,根本不会看出他还不到弱冠之年。
人群中不乏有人高呼“战神”二字,显然百姓们心目中,都为这位宁王留有重要的位置。
他对着人群拱手致意,人群中的呼声便如海浪般层层叠叠地翻涌起来。
那一天,郁仪并没有出城观看大军班师的胜景。
她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继续为韩氏抄笔录。
许是这几日宫中的事情太多,所以韩氏这几天没有再次受审。
她身上的伤依然美好,这几日正是发作的时候,她整日躺在牢房中,就连水都咽不下去。
郁仪喂了一些水给她,又从袖中取出参片来给她吊精神,韩氏靠坐在墙边,郁仪蹲在她面前问:“姜珩平日里和夏源渤有往来吗?”
她举着本子记录得很认真的样子,韩氏被她的执拗劲儿感染了,也开始打起精神来回忆:“都是街坊,自然是有往来的。不过是他家做了什么饭,给我家端一盘子,我家买了肉,也会分给他家罢了。平时来往不算很频繁,但也都是熟人。夏源渤
在锦衣卫里当军匠,平日里乡里乡亲,也会帮我们修农具。”
两家人都在本本分分的过日子罢了。
日子不好不赖地活着,不知又碍了谁的眼。
“只不过他前阵子好像很忙,白日从宫里当了差,回家吃了晚饭还要出门。这事儿他老婆也知道,我随口问了一句,说是又接了些私活,一干就是两个月,好在给的银子不少。他家里那位也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这种事也不大上心,能往家里拿
钱就行。”韩氏说话总要喘上片刻,看样子伤依然不大好,“我只知道他每日里都回来得很晚,因为他从我家门口经过时,我家的狗会叫,那时往往梆子都打完两回了。"
私活。
一个锦衣卫的军匠能接到什么私活,还要一连干上两个月不休息。
若不是他真的拿了钱回家,郁仪几乎以为他是又养了一房小妾。
京师中哪里有这样大的铁器营生,除非是多了一批……………
兵器。
郁仪心下微微生寒。
兵部每年都会把替换下来的坏的,生锈的武器集中收集起来,报给户部一笔损耗,再打造一批新的。这些旧的兵器就放在仓库中,等着熔了重铸。只是报损耗时,只要不是数额极其不合理,户部一般只会派人走个过场就落印。
这样的铁器若真的积少成多,只怕不是个小数目。有些兵器,也未必真的坏到不能再用。
脱火赤如今也在京中,虽然没有带军队,他的身边却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这真的是巧合吗?
有人想要利用锦衣卫与司礼监间的积怨,掩盖自己的罪孽。
如今夏源渤被关在锦衣卫自己的牢房诏狱里,郁仪很难见他,但她此刻有皇帝的玉佩,她打算找时间去碰碰运气。
郁仪在纸上写完全部的细节,又塞给了韩氏一些伤药:“这些都是内服的,我看你身上的外伤已经开始结痂,这些治疗内伤的药可能更加对症一些。”
她的眼睛明亮又坚定:“我不会放弃,你也别放弃。
郁仪放下手里的东西,主动去握韩氏的手:“害人的人、轻贱人命的人,一定都会付出代价的。”
韩氏被她鼓舞了,微微动容道:“谢谢你。
她认认真真地对郁仪说:“有你这句话,即便最后不成,我也不会后悔的。”
谁说蝼蚁没有力量?
或许她们的力量依然不够强,但只要迈出了一步,就必然还会有千千万万步。
*
在这同一天里,赵子息呈交了一份关于税制的奏章。
他将自己在固原关数年来的心得,都写进了这章奏报中。
赵子息提出,或许可以将徭役与赋税简化,折合成白银,再按照田亩数分配下来。
这个构想很新颖,也很大胆。
太后听完之后却赞不绝口,说若真能践行下去,必然会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善举,赵子息也因此受到了封赏,听太后的意思,打算过阵子或将赵子息调动到户部去与张濯做事。
赵子息走下丹墀时,恰好偶遇了张濯。
张濯被几名户部的官员簇拥着,面色平淡,与他微微颔首致意,便要往前走。
赵子息却叫住了他:“张大人。”
张濯和身边几位同僚低语两句,让他们先走了,他停下来等赵子息走上前来。
“今日这份功劳不该只属于我,也该属于张大人。”赵子息对着张濯一揖,“若非有张大人提点我,这份报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推行下去。我已与娘娘直言,这份功劳有张大人的一份,请张大人再受我一拜。”
张濯避而不受:“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也只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不足挂齿。”
赵子息前几日到户部衙门里参阅前些年关于税制的卷宗,白元震递给他一张纸,说是他自己的一点想法。可赵子息认识这纸上的笔体,知道这分明是张耀的亲笔。
纸上将他关于赋税方面的理论逐一进行了批复,又加上了很多独到的见解,让人醍醐灌顶。也让他更好的完善了自己的政治构想。
张耀不想认这份功劳,不代表赵子息不领情。
他仰着头看向张耀:“那日张大人将我从固原关外接回,虽然嘴上说,我与你之间不过是信息与利益的交换,如今已经两清,可张大人为何还要帮我?”
张濯看着赵子息真挚的目光,一句话藏在心底,无法说出口。
张耀想说:赵子息,前一世你死得太早了,你死在了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的年纪。你在固原关外消耗了太多宝贵的青春和光阴,你本可以做一个对朝廷更有贡献的人。
如果命运迟早将带走你的生命,如果重活一世,我依然注定无法扭转乾坤的话。
那么我希望能留给你更多的一点时间。
我对你没有私人恩怨,我做的这一切,纯粹是因为我对你的生命抱有惋惜之情。
文化是不分立场的,每一个才华横溢的灵魂被迫死去,对于张濯而言,都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仅此而已。
这些话,张濯没有办法对赵子息说出口。
他说:“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大齐的百姓。”
说完这句,张濯抬步向前走,赵子息在他身后叫他:“张大人。”
张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们会成为朋友吗?”赵子息的声音变得很轻。
张濯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或许会。”
他朱红的官服被黄昏的阳光照得鲜焕。
身外虚名又有何用?
张濯想把这些东西留给更需要的人。
他有郁仪在身边就足矣了。
他要改变郁的命运,或许也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张濯走到东华门时想到,自己已经有数日未曾见过郁仪,张命成椿将马车停在路边等着郁仪一起出来。
没料到这一等便等到了华灯初上,郁仪才独自匆匆走出门来。
这时候,东华门外只余下了张濯府上这唯一的一辆马车。
郁仪走到车边,张濯从里面掀开车帘,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蓦地柔了几分:“苏给事日理万机,唯我这百无聊赖的闲人,眼巴巴地盼着苏给事驾临。”
不知怎的,一见郁仪,他一整日压抑的心绪竟然平复了不少。
郁仪忙了一整日,被张濯的话逗笑了,她反问道:“张大人平日在衙门里也是如此吗?”
“你若来,自然也是如此的。”张濯对着她伸出手,“到我身边来。”
马车行驶起来,郁仪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
张濯挪动了身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给你靠一靠,到了我叫你。”
郁仪当真歪着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风在这一瞬间,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郁仪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张耀的手背上,张濯反过来与她十指交握。
郁仪闭着眼莞尔:“只有见了你,才知道我心里是很想你的。”
张濯眼底有笑,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郁仪的耳垂:“快睡吧。
他身上的气息温热又干爽,郁仪真的在不知不觉间睡得沉了。
可就在这片刻小憩的光景里,她又做了那个许久都没有做过的梦。
那是一个粉雪如屑的日子,不再年轻的张濯正在打马疾行,京师的城门已经在雪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似乎急着赶回京城去。
积雪很厚,没过了马蹄。
张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定睛看去,一滴水恰好跌碎在他的手背上。
他唇边呼出淡淡的白气,两行清泪刚好流至他苍白的下颌处。
张濯说了一句话,藏在潮湿朦胧的空气中,却被郁仪捕捉到了。
他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啊,苏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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